【AM】彼心
我如患病的孩童一般,将一天中十分可观的时间花费在纠缠另一个人上。
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无法摆脱我,而我对此毫无顾忌,随心所欲地使用我与生俱来的权利。毕竟,就目前而言,我拥有这个国家,而梅林,是我的贴身男仆。
有的时候我会赖在床上故意不理会端来早饭的他,或者把训练后的脏衣服顺手甩在他脸上,或者把国王需要准备的演讲文稿全数推卸给他,以及使唤他修复枪支和抛光盔甲。
梅林总是撇着嘴,不满地说我对欺负他极其沉迷。我想事实也许的确如此。
我无所顾忌,因为我知道梅林从不会真正对我厌烦。这都是因为他太过善良,对所有人都尽心尽力,总是愿意帮助那些投出求助目光的人。
像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我自觉有的时候,自己太依赖他。梅林占据了我作为国王以外的空余时间,我用那些时间来和他拌嘴、打闹,并乐在其中,也不认为时光虚度。我想我需要这个,如果没有梅林,那些被迫扣上国王冠冕的日子就会毫不费力地谋杀我。
但是,即使我和梅林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离对方不过几步之遥,我作为骑士的警惕心也会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复苏,惊醒在这方面显得昏昏沉沉的我,使我一言不发地,暗自与梅林拉开一些距离。
这并非是因为我们之间总是靠得太近而产生了排斥情绪。只是,在心里的某个地方,我察觉到了。
我隐约察觉到,梅林对我不是完全坦诚的。
梅林并不像他所表现的那样笨手笨脚,或者过于天真的迟钝。有的时候,他看着我,身体里仿佛是惊涛骇浪。
于此,我缄口不言。
**
我平日饮酒。大致计算,饮酒的时间一半在草野的火堆旁度过,那是作暖身之用,与骑士们一起。余下的一半,在王宫度过。
作为国王,名单上那些需要宴请的人似乎总要比我认识的人要多出不少。
酒宴于我而言并不算难事。戒备心是和我的灵魂融为一体的东西,这是所有上过战场的人会拥有的习惯,使我能够控制自己当夜摄入的酒精。但是偶尔,我会故意放纵一些,在闹哄哄的人群中多接下几杯。想来也是因为有人可供依赖,一时的放纵不会招致太坏的后果。
果然,当梅林看到我的脸色有些变化的时候,他站不住了,走上来礼貌地替我挡下最后一杯酒,和宾客道过歉,拉着我离开座位。
走向卧房的廊道清冷,侍从大多去了宴厅。道侧的放了烛台,单薄的烛焰在夜色中微微颤抖,暖光混着月色映亮梅林的半边面孔,我靠近他的肩,抬头看见被月光抹得柔和的轮廓内,梅林的眼瞳内盛了黎明前的灰天。
回荡在廊道内的脚步声令人心安。梅林托住我的身体,承受大半重量。他身子骨瘦弱,领我回房的路上听得到他喘气的声音。
我想我在梅林面前变得幼稚和无理取闹。因为我没有告诉他,告诉他我并没有喝醉,我恰好能掌握那个度,在失去意识的边缘停下脚步。
然而,就在梅林用他带着软绵绵的气音在我耳畔喊出我的名字时,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这种任性完全是被梅林纵容出来的。这个温顺的男孩从不流露任何名为“暴躁”的情绪,只小心翼翼地呼唤我浸泡在灼热酒精中的意识:“亚瑟?亚瑟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啊,听得到的。
但我没有给他这样的回答,只是模糊不清地哼了一声,把头埋进他肩窝,做出尚不清醒的样子。我感觉到梅林低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继续带着我向前走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染上欺负他人的陋习的。
或者只是对梅林。
打开屋门,他立刻找到我的床,把我放了进去。
眯起眼,我看见梅林写着大功告成的表情,他的呼吸还没调整过来,胸口起伏着。
梅林没有停留,盯着我看了几秒,又想起了什么一般转过身。我听见他匆忙的脚步在房间里响起来,想必是去找干净的衣服。
脖子后的颈椎发酸,我将头向后仰,尝试缓解这种不适。窗帘还没被拉上,窗户亮晶晶的,框住对面的城墙,很容易突出里面的景象。那里的灯火生机勃勃。在酒力的催生下,我恍然觉得它们在旋转,大小各异的光点如河水一般流动,我甚至觉得自己能看见那些具象化的笙歌。
不知是不是时间的推移使我体内的酒精进一步发酵了,麻痹上感觉从体内蔓延开,思维乱转着,忽然想到梅林。
我想,如果不是我做出一副醉酒的样子迫使他带我先行退场,梅林此刻是不是还被簇拥在星火中央与他的朋友相谈甚欢?
不……我在想什么?
歉疚?不对……不是这种感觉。
我找不出一个准确的字眼去形容我胸中偶然涌起的感情,霎时,又迷茫了。
“亚瑟!”梅林关上了衣柜门,他的声音同时传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我按着颈侧,稍微用力使自己沉重的身体得以从床上离开,撑着沉重的脑袋坐起。梅林从房间的另一边走过来,我注意到他手上抱着的白色单衣。
“噢,你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要好。”梅林睁大眼睛看着我,似乎惊异于我还拥有足够支起半个身子的清醒意识。
随即,他又笑起来:“好吧,我们先来把衣服换了。”梅林扬了扬自己手上的内衣,一边嘟囔着,“你身上的衣服全是那种味道……宴会就是这点让人受不了,我明天得尽早把它们洗干净……”
“梅林。”我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是?”他停在我面前。
我抬头正与他视线交汇。有光从我身后的窗户口落进来,不偏不倚将梅林的脸照得清晰,点亮某颗星辰一般。我透过他认真又略微含笑的表情,虽然漂亮,虽然耀眼,但总觉得有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缺失了。
违和感。
啊,我总会忘记,但又从来没有忘记过——梅林有事情瞒着我。
可是眼下,梅林就这样站在我面前,拿着染有皂粉清香的白色里衫,睁着一双无辜的蓝眼睛,微微偏着头迟疑地看着我。
突然地,感到喉咙塞住了。有想说的话,想问的事,一时都无法开口了。
头脑渐渐发热。混沌中撕裂开一道缝隙似的,我感到艰难。我想我也许知道自己之前所放不下的是什么了。
如果不是我将他命为贴身男仆,梅林还会待在我身边……待在卡梅洛特吗?
我那么在意,又不想面对而将之深藏的,是这种事。
这大概是一种恐惧。我从不愿承认的。
“把酒拿过来。”我躲开那张脸,那对瞳孔,在自己乱糟糟的思绪中,有些狼狈地低下头。
“酒……?”梅林一愣,似乎不太明白,“可……可是……”
“把酒拿过来,梅林。”我加重了语气,重复一遍。我感觉到不安,我认为我应该寻找能够帮我摆脱这种困境,摆脱一时尴尬的东西。
“不行,亚瑟。”梅林站着不动。
梅林就是这样,习以为常地忽视自己的身份。他似乎从来不知道国王的命令意味着什么。
我不再想和他无意义地对峙下去,索性自己起身。酒精的效力随时间越发重了起来。让我确信这个事实的,是在我离开床沿的瞬间直冲大脑的那阵不可忽视的眩晕。我刚迈出一步就失去了平衡。
梅林距我只有咫尺,下意识伸手想要扶住我。但是他离床沿太近了,没有多余的空间用来缓冲,于是与我一起跌入床内。
即使前一秒我还兀自揣度他的内心,这一刻依旧觉得梅林就是个倚仗本能行事的笨蛋。
事出突然,这同时也使我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依赖的直觉出了差错。
我迅速用左手手臂抵住床面,使我不至于压到梅林。而这个白痴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毫无防备地撞进床里还是一脸迷惑。
我尚有余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梅林圈在身下,但是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我们维持着这个姿势僵持了好几秒。渐渐地,梅林好像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耳朵一下子烧了起来。
“亚……亚瑟?”他开始显露一丝窘迫,并试探性地推了推我的胸口,我必须得说那没有任何作用,“我想你的状况真的不太好……早点去睡吧?”
一切如常。
我皱起眉,觉得自己有些愚蠢,而罪魁祸首现在就被我扣在身下。与此同时,也许还有些愤怒。
可我知道我不该的。
我没有顺梅林的意起身,反而低下头,凑近他灰蒙蒙的眼瞳。
我的鼻尖快要碰到他的,梅林慌乱的呼吸喷在我领口。
我不顾他不安分的挣扎,不理会他的呼喊,想要从他的眼里找到一丝裂缝。我看不清楚的东西,被梅林用一扇磨砂的窗,牢牢藏在了里面。
而我总以为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能够触碰到它。
梅林的脸通红,我想这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空气被距离给大幅度压缩了,温度骤升。神使鬼差地,我眯起眼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梅林?”
如果他能坦白出来,很多事意义就不同了吧。我是这么想的。
梅林明显愣了一秒,不理解一般:“什么?”
噢。
我感到自己情感的出路被堵上了。
是我穷追不舍了。
我叹息地闭上眼睛,放梅林离开,转身躺在一旁。顿时被疲惫席卷。
梅林缓缓地立起身子,从床上站起。
“出什么事了,亚瑟?”他的声音没有支撑,听上去轻飘飘的,我可以从这样的语气里听出他的退缩。梅林在逞强,他在我面前感到不安全,这让我听到自己身体里乍然传来的破碎声,却找不到裂纹所在。
我承认让梅林产生这种类似惶恐的情绪一点也不令我高兴。也许我平日里一直表现得像个混蛋——就如梅林所指控的——但现在造成这种局面,的确不像我了。
“没事。”我艰难地吞咽,指了指自己的头部,“有点晕。”
“那我……”
“不必了。你回去休息吧,今晚不用再过来了。”
**
我有时想,也许梅林的隐瞒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事。
因为即使隐瞒着什么,梅林也一样侍奉在一旁,鼓励或者嘲讽,从来都没有缺位过。拥有秘密罢了,谁没有一两个秘密呢?
夏季的燥热已经有了消退的迹象。在渐渐凉下来的天气和自己这样的想法的催眠下,我慢慢放下自己的某种执着。
我猜那种情绪是病态的,也许前段日子事情不大顺利,而现在,我看上去像是开始寻找一个平衡点。
这不容易。可是人要面对的所有事情都不容易,如果万事都可以轻松解决的话,就不会总有人扮演受害者的角色。
我是真的有自己可以放弃这些怀疑的信心。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关于梅林,我知道的事要比我不知道的事多得多,而这很重要。我想我应该多把注意力放在我知道的那一部分上,省去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百无聊赖,忽然产生强烈的想要见梅林的欲望。
我拿过面前的文件一份份粗略地浏览一遍,觉得没有必做不可的事。有的汇报,比如铁匠家的一柄刀失窃了、猪圈里的一只猪前晚意外死亡,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平常事,我觉得这些都没有找到国王的男仆重要。国王身边不能没有男仆。
我仿佛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借口,站起身来。
路上我思考着梅林现在会在哪里,想了好一段距离却没有得到答案。我意识到这并不是因为我真的想不起来梅林被我遣到了什么地方,而是我的脑袋里在进行其他的思考,一时闲不下来。
我感到心不在焉。就好像除了找到梅林,我内心的什么地方还装着其他想法,它们看上去销声匿迹,实际却在背后的黑暗处大声叫嚣,活跃得很。
自己的大脑总是会在某些时候变得脱离掌控,乱七八糟。
于是我放弃了去做那些无用功,直接拦下一位仆人,问了他梅林的所在。他的回答引我到了洗衣房前。
是这样的,我如梦初醒,想起来自己将梅林打发去擦靴子。我总是用这个借口,大概是恶劣的习惯。
推门而入。
面前,我看见梅林一个人坐在并不宽绰的空间里,偏着脑袋,迎着窗融入一片阳光。这个场景令我瞬间安下心来,一直飘飘荡荡的无法静止的思绪在看见梅林温柔的背影时明显地平息了。
“真是难得。”他头也不回,“国王陛下特地过来是想看看自己到底能把靴子折腾成什么样吗?”
我回他一句:“你怎么知道是我?”
“拜托。”梅林十分不屑,“我难道是第一天认识你吗?”
我扬起眉,走到他身边坐下,而他正将擦好的靴子摆在一旁。梅林拿身边的毛巾擦了擦手,转过头来。
“怎么了?”他问。
我语塞,难道自己去找梅林一定得有一个理由吗?台面上过得去的那种,而不是简单的:想见你。
舌尖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使我莫名其妙地退缩了。
“我好奇在你的笨手笨脚下,我的靴子还能不能再次踏进森林。”我想,扮演一个混蛋我倒是擅长得很。
梅林翻了个白眼,意外地没有和我闹起来。
“得了吧。”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愣住,一时间竟然没能明白。
“你最近魂不守舍。”梅林对我说,“你看上去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而且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你在想什么,亚瑟?你知道你可以告诉我的。”
我几乎忘了梅林并不是如他所表现出来的这样笨拙。
“哦闭嘴吧,梅林。”我把头扭到一边。
“好吧好吧。”梅林抬起手,“不过我是说真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一直都在这里。”
于是我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做不到放任自己心里的兽肆意膨胀。
“你想知道?”我转过身,面对着梅林,后者耳尖微红,静静地等待我的下文,“我只是不太明白,你是为了什么留在卡梅洛特的呢?”
“啊?”梅林睁大了眼睛,“这算是什么问题?我不是你的男仆吗,而你恰好是卡梅洛特的国王。”
我顿时感到脸上一热。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我组织着语言,“我是在问你留下的原因。难道仅仅因为你是我的男仆,就意味着你永远不能离开吗?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梅林看着我,没有说话,像是真的开始思考起来。
“好吧,亚瑟。”他慢慢地扬起嘴角,“我想,于我而言,是那些朋友,以及陪伴使我留恋。”
“什么啊……”我仍然觉得他在开玩笑,“这些你在埃尔多就没有了吗?”
“也不那么……绝对。”梅林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埃尔多吗?
“我并不全是因为母亲的指示才来到卡梅洛特的。我不能被大家接受,更糟的是,我对这个世界,对很多东西,一无所知。而那段时间……事情超出了范围,是个意外,不过它让我明白,我不能再在埃尔多待下去了。母亲正是在那种情况下,想办法联系上了盖乌斯。”
“噢……”我没想到这个。说实话,这挺难以置信的,毕竟,我身边的梅林是个如此受欢迎的男孩,每个人都喜欢他,每个人都疯狂地占用他作为我的男仆的时间,让我时常找不到他人,这一点总是令我很不满意。
“他们为什么不接受你?”我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但是梅林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
“你看,事情在这里就没那么艰难了。”梅林垂下眼帘,“卡梅洛特是个温柔的地方。盖乌斯帮了我很多,让我得以安身,得以开启属于我的人生。还有骑士们,和宫廷中的其他人。
“还有你,亚瑟。”梅林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与我望向他的视线碰撞在一起,反倒是我稍微吓了一跳,“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你能在这。”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轻轻颤抖了一下。
这个白痴。他才是完全不知道我的心情,也敢就这样开口。
我与他对视许久,在这段几乎静止的时间里,我总以为我能说些什么,有的字眼甚至已经翻滚在我脑海中。然而即使是这样,到了最后,我还是强迫自己将喉咙里呼之欲出的情感生生压下。
我原来的那种勇气,也都不过如此。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同时也知道自己表现得一定像个对所有事情都感到棘手得无从下手的孩子。
“你就是为了这些留在卡梅洛特的。”我深吸一口气,“朋友,以及陪伴。”
“还有宿命。”他忽然补充道。
我不着痕迹地把视线从梅林脸上移开了。
“是全部了吗?”
“也许……还不止吧。”
屋外起了风,没有栓紧的窗呼地一声敞开,一阵过于晃眼的明亮。
梅林立刻站起身:“我去把它关上。”
我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
后来,冬天侵染过来,卡梅洛特的树摇撼着,最后的叶也落了。那时看着枯燥的枝干,才感觉出死死的压迫,才感觉出又一年将尽。
我们盘算着雪什么时候会降,我和梅林。
尽管还没到结霜的低温,也眼见着一日日地冷下去了。
这本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是说,四季更替,冬风刺骨。
梅林依旧每天早上准时唤我起床,如以往的每个早晨,我真的很好奇在这种又冷又黑的冬季的清晨,他是怎样精确判断时间的。梅林依旧替我写演讲稿,替我准备三餐,替我擦拭盔甲,替我烧热洗澡水,和掖好深夜的被子。
在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里,我虽然看着窗户取下的景色渐渐变得尖锐而荒芜,也不觉得时光在流逝。我产生一个理论,也许时光并不是一条线,我们顺着它往下走;时光也许是个圈,我们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不过我没有拿这个理论和梅林讲过。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会笑我不切实际,脑袋空空。
但是,事实证明我的确是痴人说梦了。
我某一天清晨,一片安详中,一串混乱的脚步声将一切搅碎。
时光不是一个圈。
我知道了。
那天,黑暗的巫术开始从西边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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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有人离开了。
像是……永远地离开。
我曾经也天真过,以为有的生命可以长存。
梅林——那个白痴——将唇咬得一片惨白。我过去搂住他,他浑身冰凉,在我怀里颤抖,直到黎明,我似乎无法带给他任何温度。
没关系的,亚瑟。梅林如是说,目光死寂,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都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这句,但是我没接,而他也没有说。
**
父亲在世时总是和我说,要准备好,为了那些终有一天会加诸我身的重担。我那时懵懂,不明白什么叫做别无选择,我以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一条路给你安排到底,你只需要踏上去,按照那些教诲迈出一步一步。走不到终点的路,一代一代接着走。
但是不是。
我后来明白,这个世界不是单调的,人生也不是。而那种东西,本来是应该掌握在每个人自己手中的。你选择成为铁匠,选择成为农夫,选择成为医师,或者选择成为国王。
我就没有这种选择。我的人生找不到岔口。
在我开始明白这些疑似阴谋论的道理之后,一直以来构建在我的生命里的某个体系产生了裂缝。
也不尽然。
我碰到人生的第一个岔口是在遇到梅林的时候。他毫无防备地站在我面前,阻止我被放任许久的乖张暴戾和无理取闹。
父亲说,亚瑟,你要准备好。
在我以为我的人生出现转机的时候,他去世了。
我并没有准备好,但我在那样高高在上的位置里,我必须准备好。所以我说,我准备好了。
但是我完全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准备好一场场战争。我和骑士团日复一日地训练,剑术渐渐长进,可是在任何一场战争来临的时候,我却总是感觉不到“准备好了”。不管我们多么努力地提升自我,站在战争面前还是显得过于渺小,还是会手足无措,即使只是一瞬,那种不安是无法消除的。
所以当身边的人嘶吼着死去的时候,我意识到这是不可挽回的,所有事。我除了挥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血沾了满身,梅林找到我,要带我离开。
梅林是我的人生的一个岔口,而我以为他的出现是那种能把牢笼一般的生活破开的逃路,逃往稍微美好一些的光亮地段。
而这一点我也错了。
当他跑向我的时候,我看不清这条路的指向。我想起多久之前,曾问他是什么使他留在卡梅洛特,实际上只是想问自己能否留下他。那时没有完全得知的答案,在他朝我奔来的时候,若隐若现。
这是未知。我感觉到恐惧,一时间,莫大的恐惧。我觉得梅林与我,绝不仅仅隔了一个地位差异。
在梅林和梅林带给我的这条路面前,我都迷茫而狼狈。
我本能地抗拒梅林,想要从他手中挣脱,冲进混战的人群。我的尊严,我的骄傲,我的名誉,它们无一例外地在把我往殉国的方向上推。更加无可救药的是,在挥剑的同时,我的内心是恐惧而虚浮的。梅林的存在只是加重了这些。
以至于最后,我们仓皇出逃。
我有许多瞬间,都希望自己拿着最锋利的剑,高喊着我的国家的名字,战死在自己的王宫里,和荣耀一起。
那样的话,卡梅洛特会怎么样?我的子民,我的骑士。梅林。
梅林又会怎么办?
在内心隐秘的角落,我意识到殉国是一种冠冕堂皇的不负责任的做法。
以死殉道易,以生殉道难。我向来偏向于简单的选项,可是却不得不做出一次次艰难的抉择。
我和梅林撤出城外。尸体成桥,在我们身后铺开。
**
那场战争之后,我们被逼进卡梅洛特东侧的森林,从清晨一直逃到入夜。
奔波许久,身体感到疲倦,精神却还清醒着,大约是因为森林的冰冷潮湿激起潜在的警惕心。找到空地合上眼后,也无法进入睡眠,风吹树梢和枝干摩擦的声音在四周隐隐响起,环绕过来。
夜在渐渐变沉,我能感觉到。腰间的佩剑抵在腹部左侧,如果有人接近,应该也能应付。我不动声色地寻找一些安全感,想到梅林就睡在另一侧,心不觉放下几分,与此同时又生出另一些不安。
风很寒了。因为没能入睡,这种寒意便越发显得清晰。我缩起身子,把动作幅度控制得很小,以免惊扰梅林。他睡在我身后,与我后背相向。
我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他,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我身后离我一尺的地方。
我也担心梅林会不会冷。以他的体质肯定不能接受这样的温度,所以我在他身上盖了我的披风,虽然我知道那并不会有太大帮助。只希望他已经睡熟,这样就不会为外界的寒冷过多干扰。
失去——我想这就是我们一直在经历的事。
从最开始,从我将一只脚迈上王座,那顶王冠压在脑袋上,一切就开始变得较以往更加分明了。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例外也没有,运气也没有,我身边逐个提拔上来的骑士们,也一一,一一逝去了。
这让我逃避似地,思忖着自己能把这些不幸怪罪在哪里,因为我真的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眼下这种情况,梅林又是怎么想的呢?他没有告诉我的事,又在对他做些什么呢?
隐约地,我听见身后压得很低地吸气声,以及混在风中的抽噎。
我始终迷茫而不解的那块磨砂玻璃,我面对梅林时睁眼所见的那片薄雾,此刻突然有了明朗的迹象。
那是悲伤。
我开始领悟梅林始终没能摆脱悲伤的啃噬,它就像瘟疫,迅速而不详地在他体内肆虐开,即使梅林已经尽力想要压制,它反而在一次次的忍耐下变得越来越顽固,刻入骨髓,一不留神就是张裂的万丈深渊。
悲伤,是一种灭顶之灾。
那双隐藏在灰白的雾气背后的瞳孔,我总是感到模糊。我不能想象,是什么东西造成梅林的退缩,使梅林感到恐惧,感到如我一般的不知所措。
梅林在我身后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呜咽着。他吸了吸鼻子,压抑地,哭泣。
梅林不愿发出更大的声音,他安安静静地在我身后哭泣。
可是我——我是没有资格去触碰他的伤口的人。
就算作为他的陛下,我仍然没有资格。
悲伤是罪恶的瘟疫,不声不响地,感染我的内心。
梅林有他不能说的痛苦,有他不能给别人看的伤口,而谁又是完完整整地活在这个世上呢?只要尚有一丝裂纹,哀痛就会趁虚而入。像这种夜晚,冰凉潮湿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的都是悲伤的味道。
我不觉攥紧双手。
梅林的疲态。我记起来,他眼睛周围的淡青色和眼眶中的血丝,但他微笑着拒绝,他声称一切都好。
可是明明不是一切都好。自面对第一场不幸起,就从来没有过一切都好。
我感到悲伤。
就和梅林一样。
我听见梅林抬手擦掉眼泪的声音,他偶尔发出的哼哼声带着浓重的鼻音。那是悲伤。
我睁着眼睛,背对着梅林,在辨不清方向的森林里,盯着一方黑暗。
但是,果然,我还是和梅林不一样的。
我的悲伤,和他的悲伤,是不一样的。
所以,我做不到坐视不管。这么久以来,我心里总是充斥着一种惴惴不安,时至今日也没有完全消失过,而我还是得承担这样的重量,尽力向前走。
树林里起了一阵风,阴冷地,寒气从领口和袖口灌进身体里。梅林一定也感觉到了,那种渗进灵魂的冷。
我转过身,稍微犹豫着,抬起手搭在他肩上。
梅林的身子瞬间僵住了,他的抽泣声与之一起停止。
“对不起……”我感觉梅林的肩头即使在他的抑制下还是轻轻地抽动,“吵到你了……”
他声音嘶哑。
我心里一阵无奈。这家伙大概从来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说是迟钝,谁又更迟钝一些呢。
我张口想说些安慰的话,但是看着梅林单薄的背影,出口的话就莫名地变成了:“冷吗?”
梅林在我的披风下缩成一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也不愿意转过身来。
“我、我可以去找些树枝……”梅林闷声回答,同时起身,背对着我胡乱用衣袖擦着自己的眼睛。
“你是白痴吗?”我伸手压住他的肩,把他按回来,“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梅林难得地被我呛住了,一声不吭地重新躺下来。
风渐渐平息了,呼呼的风声停住了,这之后的世界一时静得可怕。
梅林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你知道……”我思忖良久,“我们不是上帝。”
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梅林立刻明白我在说什么。他有些慌乱。
“不,我没有……”
“省省吧,梅林。”我说,“我都听到了。”
梅林于是没有再反驳。
他应该早就猜到了,只是刚刚才从我这里得到确认。梅林慢慢地转过身来。
夜色中的他看上去还算正常,只是眼睛稍微有点肿。卷发濡湿了,粘在额角。
梅林没有说话,就一直这样看着我。那双眼睛——我再一次地感觉到——是磨砂的窗户,灰色的碎片镶嵌其中,斩钉截铁地,关着那些我触碰不到也理解不了的东西。
心脏突然泛起钝痛。我皱起眉来,这样的痛苦很久没有体会过,感觉还是一样糟糕。
梅林呢?
我回望那面模糊的灰蓝色玻璃。
就像镜面,难以察觉地,映出我自己。
我们经历的失去,都是些惨痛的记忆,沉重又不能放下,悲伤又不能遗忘。背负着它们踽踽前行,大约是我们这类人的宿命。
就如悲伤一样,是我们命定的。
我期望梅林能说些什么。
他沉默着,垂下了眼帘。
我突然有了预感。
我看见梅林再次抬起头,脸上浮现浅浅的微笑。他说:“抱歉,亚瑟。”
我最不想听见的。
“我好像做了很糟的事。”他用了很大的勇气,然后对我说道。
我一时不能理解。
“我招惹了那些黑魔法。真难办……我明明知道该远离那种麻烦的。”梅林低声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只是觉得,如果我拥有拯救别人的力量的话,哪怕是一点点可能,我也得去尝试,哪怕是再大的风险,我也得承受。现在想来,是我做错了。”
从梅林的话里,我隐隐察觉到我所不了解的另一个边缘的景象。直觉叫嚣着,告诉我这就是通向被梅林隐藏起来的地方的路。一时间,我竟然并不能感受到顽疾一般的疑惑有可能即将消失的惊喜,而是感受到与之相悖的一股荒凉,令我的呼吸不自觉地慎重起来。
“我不知道是那个环节出了错。在这之前,我以为一切都很顺利的。兰斯……我想帮他,我想拯救他……我……”梅林一边说着,一边又突然哽住了,回忆在切割他的灵魂,“对不起,亚瑟,我只是想帮你的……对不起……”
梅林皱起眉想要压下那些涌上来的泪水,他的嘴唇在颤抖。
“嘿,嘿。”我赶紧拍拍他的肩,“我没有在怪你。”
“不……不是这样的。”梅林摇摇头,“对于兰斯,生命不能复生,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我只是……你看看,亚瑟,看看现在的状况。我们被困在这种环境下,都是我造成的。”
“你得停止把所有事情都怪在自己头上,梅林。”我从梅林的陈述中只能大概知道一个模糊的故事,而梅林似乎从中受到了很多打击,他责备自己,可我不知道原因。
“除非我真的与它们无关。”梅林将情绪稳定下来,胸口的起伏稍微平缓了些,“我真的只是想要帮你,亚瑟,从一开始就仅此而已。我以为我的努力可以换来多一点点的安全感,那个时候我们总是缺失这种东西。”
“可是那不是你的错。”我说。
“你又不知道。”梅林移开目光,语气酸涩。
“我当然知道。”我不以为然,“我知道我身边的梅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多多少少,我对你还是有点了解的。就算你自己尚且认识不到的那一面,我也替你认识着。”
不管是否隐瞒着秘密,梅林都是那个梅林。所以不管我对他怀有怎样的疑惑,我从未认为他会背叛我,或者伤害我。
“我觉得你应该对你自己更有信心。我就对你很有信心。”
梅林盯着我看,好像还在回味我说的那些话,渐渐地,仿佛被我逗笑了:“真的吗?”
“这不是个玩笑,梅林。”我不满地用眼神告诉他我很严肃。
梅林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地吐出来。像是一个收尾。
没来由地,我的心情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我现在想,梅林的秘密,是一柄双刃剑,是危险的物品。梅林握着它,控制它,在尽量阻止它伤人的同时,梅林的秘密中伤他自己。这也是悲伤的来源之一,我发现。而梅林一直怀着的那些愿景在桎梏之下又是多么易碎,但是动人。
他大概是一直在努力。在每一次的微笑下,封闭那些咆哮的悲伤。我在他面前,透过他构建的城堡,看见模模糊糊的不祥的征兆。
“你有事情瞒着我。”
我仰头看墨色的天空,里面有星辰,远近难辨。
梅林没有反应,在一旁沉默。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大致猜得到,就如我正盯着的这片夜空,隐约的光点闪烁其间,捉摸不透,却依然感觉澄澈,某种意义上。
我觉得没有必要了。
“是的。”我听见,第一次,他没有遮掩,给了我肯定的回答。
我感到轻松起来。
没关系的。我在心里说,对自己,也对梅林。
没关系,我原谅你,也放过我。
“我可以告诉你的……”梅林迟疑着,“如果你希望知道的话。”
闻言,我侧过头,看见梅林情绪复杂的眼睛。他盯着我,大概是带了某种期许,也有退缩。
已经够了。
能够满足了。我这么想。
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随手揉了揉梅林毛茸茸的脑袋:“算了。”
“算了?”
“嗯。”我说,“你还没有准备好,梅林。”
梅林想要反驳似的,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又紧紧闭上了。我想,我现在明白一些了,比如梅林大约也和我一样,时常找不到能使自己安下心来的东西。所谓的秘密,像折磨我一般折磨他,或者更甚。
也许我能让他稍微安心一些。
我转过身,认真地面朝着梅林,一字一句地对他道:“但是,我准备好了。你身上承担的责任,你必须守护的秘密,你的命运,我都可以为你分担。我可以等待,如果这样会留给你更充裕的时间。
“那些难以承受的无法言说的痛苦,放下来吧。你知道我永远会宽恕你。所以今后的任何时候,只要你觉得你已经做好了准备,就告诉我你想要告诉我的一切。”
梅林怔怔地看着我,一时没有言语。他看上去不知所措,好像没有理解我的话一般。
“你明白了吗?梅林。”
月光下,我看见他的耳尖泛红。
“你、你是说……”
“是的。”我在心里说他迟钝。
梅林的眼睛睁大了,时空静止几秒,他又缓缓恢复了常态。
“谢、谢谢……”他嗫嚅着道。
我觉得自己的嘴角扬了起来。我伸手盖住梅林的眼睛,他羽扇似的睫毛扫过我的掌心:“睡吧。”
我想,大概以后还能继续这样下去吧。
-END-
嗨,是我:)
这是什么呢?这就是新年贺文!(手动鼓掌
感觉自己这次尝试了新的风格?有点忐忑哈哈哈,同时也很期待效果!
说起来选择瑟的视角,初衷是想看梅被宠?快告诉我我做到了!(你没有
文章内容似乎不太充实呢?不过我尽量让它看上去流畅了x
所以啊,希望大家能够接受并且喜欢!
以及一定要让大家知道的是,这篇文有的感觉来源于《甜蜜的房间》,同时《自深深处》可能有影响到_(:з」∠)_
感谢阅读至此!
突然想起我忘记告诉大家:挣扎 那篇被屏蔽了,下次有时间补链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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